[chapter:第十八章]
“姐姐!你们拦着我作什么?没长眼?还认得我不?给我让开!”
不久前拉克鲁斯港的进攻战,欧斯卡只给她很少的兵力,而且途中遥控指挥。玛蒂尔德作为分遣队司令眼看获胜无望,为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只得提前撤军。
平时迷信姐姐的她想不明白,区区一座小港口,为什么不能一鼓作气拿下来?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玻利瓦尔志得意满统一大哥伦比亚三国(厄瓜多尔、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吗?
冲散了一堆阻拦的卫兵,她径直冲入帆布搭建的营帐。欧斯卡正在全神贯注看着地图,听见来人声音吃了一惊。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玻利瓦尔那厮派刺客杀我呢。“欧斯卡的手颤颤巍巍从马刀刀把上离去,重新拿起看地图常用的小木棍,”怎么了?打败仗了?心情不好?“
一提到这个本不该打败的败仗,玛蒂尔德气不打一处来,骑兵军官常有的血气方刚这一刻上身,对着面前的欧斯卡是滔滔不绝大骂不休。
这样,正好成功了。欧斯卡心想。骗过敌人,首先要骗过自己人。
帐外很远方有卫兵,所以先前她会有刺客悄悄潜入的错觉。墙外有耳,不能谈机密。
“骂够了吗?我给你一杯咖啡,正宗的巴西货~“欧斯卡从炉灶旁拿起水壶,慢条斯理对桌上放好的咖啡杯冲泡,”怎么了?你不满意?是不满意我早磨好了咖啡粉吗?“
“我不是说这个,“玛蒂尔德挥手赶苍蝇,”我说的是,为什么这次你突然功亏一篑?你到底怕什么?玻利瓦尔能比路易十六与布伦瑞克公爵更可怕吗?“
(注:此处布伦瑞克公爵即普鲁士陆军元帅卡尔·威廉·斐迪南(1735-1806),1754年起的七年战争至 1787年镇压荷兰骚乱之间屡立战功。法国大革命初期担任普奥干涉军司令出兵法国境内,1792年署名发布《布伦瑞克宣言》威胁法国革命派不得迫害王室,结果却反而导致斐扬派倒台、路易十六夫妇斩首与瓦尔密战役干涉军的溃败。他本人于1806年拿破仑军事荣耀之一的法普耶拿战役中身负重伤,一代名将不治而亡。)
“妹妹,你知道东方的中国吧?”
自从妮可莱特借给欧斯卡一堆中文书籍,儒贝尔送了一批中国资料,不知怎得,自己的姐姐总是喜欢在行军打仗之时提到那个尚没有法属殖民地与势力范围的遥远国度。
“唉,所以你适合当将领,为帅还需要多学习,“欧斯卡拿出一本翻译版的《三国演义》,”这本书里写到中国的一段分裂时代。其中统一的晋王朝灭吴,兵分六路,但是,真正决定性的一路,你知道吗?“
“你问我这个作什么,我又不读这书。再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本写的是小说吧?“
欧斯卡笑而不语,看来妹妹真的需要多学习,开拓战略视野。“我告诉你吧,真正决定性的一路是水军。木制战舰沿长江而下,横扫沿江所有吴军重镇,一路冲到吴国国都金陵,自西向东长驱直入,完成灭吴大业。”
“我还是没明白。我们对面没有长江那样宽广的战线。”玛蒂尔德不明白,看似毫无关系的古代战例,与她们现而今面对的玻利瓦尔“叛军”有何干系。
“你得学会举一反三。”欧斯卡冲好咖啡,递给怒气未消坐下的玛蒂尔德,“长江的宽广,与加勒比海何其相似?吴国的国都金陵面朝长江,委内瑞拉人的老巢加拉加斯不也正是面朝大海?而且,玻利瓦尔起事,没有强大的物资支持,我可以肯定,枪打坏一把,短期内就是少了一把,没有补充跟得上来。”
玛蒂尔德好像想明白了。这么说来,拉克鲁斯港的攻城战,自己的失败,似乎是姐姐欧斯卡有意为之。不过,她还是不理解,为什么非得白白死伤一些士兵。
“就算是这样,我们直奔加拉加斯而去,釜底抽薪,岂不美哉?”
看来妹妹真的需要多学习了。欧斯卡暗暗想着什么时候给妹妹指定一套军事战略的入门书单,不然老是跟不上她的节奏,在同样讲究人情世故的法兰西可是很难给她当助力的。
“你知道,我们这次要打的,是谁呢?”
玛蒂尔德心想姐姐是不是吃错药,还是自己吃错药?“玻利瓦尔。我们这次主要的敌人。”
“是,也不全是。”欧斯卡另外倒好一杯咖啡,坐回到办公椅,“西班牙人,难道不是敌人吗?”
一听此言,玛蒂尔德差点把手中的咖啡摔在地上。明明她们此番前来,是应法西同盟的精神,替西班牙讨伐“反贼”玻利瓦尔,没想到姐姐欧斯卡暗地里有了另外的思量…
“那么,我换个问题,为什么法兰西支援美国打独立战争,换来的却是国库的巨额亏损呢?“
要说起这个,玛蒂尔德当仁不让。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支持“美国国父”路易十六上断头台。
“我们支援美国给的是借款与有偿物资援助,但是一纸合同,没有武力逼着美国人抓紧还钱。结果没十年,巴黎革命了,他们赶快赖账,说共和政府不应该继承波旁王朝的美国债务,他们也没有义务给共和的法兰西还钱。“
在另一个世界线,北极熊国革命后,列宁学美国赖账的经验,同样废掉了对俄最大借贷国法国的债务契约,整个红色年代赖账不还。直到地图头与酒鬼总统上台,为巴结欧美主导的巴黎俱乐部以放宽对俄的贸易围堵,旧事重提主动续上重新偿债,肌肉老猛男上台方才还清。
“没错,为什么呢?当然,我国内乱,欧陆强敌太多,无力顾及西半球,所以他们才会有恃无恐,堂而皇之欠债不还。我们呢,还得为了避免多树敌,稳住美国不要参加反法联盟,自觉不提要债的‘小’事。”
欧斯卡能理解路易十六支持美国独立的缘由。通过美国的独立,沉重打击英国的国际威望,威胁英属北美剩余领地的安全,找回七年战争法国战败的面子,西半球建立一个对法国有好感的新国家,一举四得,一箭四雕。
然而,赔本买卖就是赔本买卖。“投错地方所以赔本了”这样可笑的借口,敌不过千古不变的胜者王侯败者贼寇的道理。
“所以,这就有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不依赖法国呢?“
玛蒂尔德对这个似懂非懂,不过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很多传言在法国,尤其在巴黎被各类地下小报——革命前的法兰西没有办报自由——传得绘声绘色。
“他们有自己的田地,有自己的造船厂,有自己的枪械厂,有自己的建筑师…无论从农业,还是手工业,他们都可以离开任何一个域外强权,建立独立的国家。你难道不觉得,这和现在的西属拉美很像吗?“
“你的意思…”玛蒂尔德依旧似懂非懂,“是说玻利瓦尔想当下一个华盛顿?”
“华盛顿?别开玩笑了。”欧斯卡的咖啡杯,瓷质的咖啡勺翻腾杯中的饮品,“首先是莱克星顿的枪声,再是十三州议会与大陆会议,最后是我们法兰西打赢了约克镇之战。他打赢了一个萨拉托加战役,靠得不仅是他一个人。可惜,现在的玻利瓦尔,不是这样。”
与华盛顿被十三州的局势推上前台、各路政经界寡头聚首费城开大陆会议的形势相比,玻利瓦尔的弱点,在于他仅仅能利用西属拉美土生白人被半岛白人压制的矛盾点起事。
他是孤家寡人,尽管他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战友,他们这样真正相信启蒙思想的在西属拉美却是绝对的少数。土生白人支持他们,为的是打倒半岛白人的统治,恢复在波旁改革前在本地的特权,而不仅仅什么独裁专制的抽象概念。
若非西班牙波旁王朝作死剥夺土生白人的地方特权,半岛白人弹压不住,哪里能有玻利瓦尔这么一小股打着启蒙思想旗号的军事冒险集团,在死气沉沉因循守旧的西属拉美翻云覆雨?
“所以,滚烫的油锅上点了水,油劈里啪啦,好像水很强大。其实,不是水强大,而是油锅鼎沸,莫说是水,你倒上一块肉照样劈里啪啦。”欧斯卡看妹妹似懂非懂,心想要不要推荐《道德经》开拓经验主义哲学的新视野,“玻利瓦尔也是这样,他只是利用了随时爆发的局势,只要有这个能力,哪怕不信启蒙思想也能起兵。”
另一个世界线,独立之后的拉美各国,几乎无一例外经历过土生白人集团内部孕育而出的军阀门阀集团的专政,其愚昧无知者如玻利维亚独裁者马里亚诺·梅尔加雷霍(1820-1871)。
他为恶心英国的大使,强灌一桶巧克力浆,罚他赤身裸体倒骑驴子在首都拉巴斯游街,而后强制遣返英国,一波三套,“霸气“十足。
为此,当时的世界霸主、“日不落帝国”英国女皇维多利亚闻讯勃然大怒,找了世界地图玻利维亚的位置,粉笔打叉,扬言要灭此嚣张小国。
后来,1879年英国幕后支援智利进攻玻利维亚,挑起南美太平洋战争,让智利夺取玻利维亚的全部海岸线领土,未尝没有借刀杀人敲打“蛮夷“的意图。
(注:此事当时名动欧美外交界,事件效果不亚于夜郎国“汉与我孰大”的名言,细节可参阅《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或美国人罗伯特-巴顿的老书《玻利维亚简史》)
拉美本地的白人,不过是生理上的欧美人,而非思想文化意义的。考迪罗们的表演,门阀们 的作秀,百姓们的随性无知,证明了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线第三世界国家的真正成员。
“所以,我得用一场无可争辩的军事胜利,结束这一伙冒险家拙劣的表演,让土生白人们明白,造反是没有出路的。他们既不可能实现人权与自由,也绝无能力让法兰西得到什么像样的好处。”
玛蒂尔德听得晕晕乎乎,到这儿多少又明白了一点:欧斯卡希望与起义军战略决战。
“但是,正如无数战役表现的那样,我们必须争夺战场主动权,换句话说,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打仗,节奏要我定,不能让敌人的举动牵着鼻子走,打主动仗,不打被动仗。”
“可是,这和我这次撤退有什么关系?姐姐,你不会以为区区一个小港口,就能钓上玻利瓦尔这条大鱼?我可不会上这种当。”
欧斯卡笑了。战争与政治有关。不存在与政治无关的战争。正当外交环节解决不了的问题,非得到战场上,一锤定音解决不可。
不说远的,革命以来,法国以公投名义吞并萨丁尼亚王国的萨伏伊与尼斯两地,以民意为由吞并教皇阿维尼翁领地与洛林德意志领地,以战略需要为由夺取了奥属尼德兰(比利时)与莱茵河西岸,哪个不是靠着武装入侵造成既成事实得来的?
如果不打仗,这些新扩张的领土哪有可能平白无故到手?上面的土地、资源、政策、特许经营权等,哪里轮得到法兰西人说三道四?
“你觉得,玻利瓦尔想要当什么?是委内瑞拉的王吗?”地图上的“科迪勒拉山“上,多出了一只白手套中的芊芊玉手,”不,他的心思大得很。他肯定会趁着西属拉美民怨沸腾之际,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甚至梦想当西属拉美的伟大解放者名垂史册。不然,他现在就不会在临近的哥伦比亚与厄瓜多尔煽风点火了。“
玛蒂尔德突然想明白了,赶紧走到办公桌的地图边,对比一下地形与城市分布,瞬间,脱口而出。
“哥伦比亚的主要城市都在科迪勒拉山中,易守难攻。东西两侧的平原多是热带雨林,环境恶劣。哪怕西班牙人全是废物,一时半刻玻利瓦尔打不到摧枯拉朽的地步。雨林与雪山会迟滞他的军队步伐,而这边是大海…”
孺子可教。即便妹妹真那么饭桶,欧斯卡有的是耐心,一点一点教会她,什么是打政治仗。
德-罗森博家族陷进了大革命的洪流,她却认识了波丽娜司令,漫无目的的大革命又扫清了阻止阶级向上流动的旧既得利益集团。风云际会,机不可失。家族多出一个栋梁之材,家族的事业定能借着乱世的东风扶摇直上。
“没错,”欧斯卡隔着桌子,把《三国演义》送到对方手中,“我们可以从这里快速登船,然后直奔加拉加斯,直捣老巢,但是,围而不攻。”
到了这里,玛蒂尔德再不明白,真的得回军官学校回炉再造了。
“我懂了,你是要把加拉加斯做成一个诱饵。如果我们直接夺城,玻利瓦尔大概率会跑路走人,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机会。前有险阻后断退路,他定会这么干保存实力。
然而,我们不打下城,他就必须面对一个道德破产的信任危机。有城不救,他自诩的启蒙运动领路人的身份不攻自破,仓促成军的土生白人即便反叛,定会各自为战分崩离析。
为了不把这个光环丢掉,丢掉他获取权力与英名的最后希望,他一定会回师救援。到那个时候,我们在城外以逸待劳,修筑土制堡垒与之决战。他们缺少重火力,我们赢定了!“
(注:关于17世纪末18世纪初欧洲土制堡垒的原理,最简单的入门资料莫过于央视翻译的俄制纪录片《拿破仑侵俄战争》,bilibili网站也有,其中诸如博罗季诺战役等大量使用土制堡垒作为野战工事。)
孺子可教,良木可雕。“你既然知道了,就该明白,我为什么这次让你打败仗吧?”
诈败需要表演,为了让敌人相信,首先,除去个别心腹,其余的自己人必须先信。经过这场失败,玻利瓦尔方面会轻视战场表现不佳的法军,疏忽对他们的防备,对哥伦比亚的进攻也会投入——也就是被牵制住——更多的兵力。
从天而降的法军,只要出现在加拉加斯的海岸沿线,赌徒般赌博着命运的玻利瓦尔,就必然要让西征军劳师远征之余再跑回来救老巢。
17世纪末的陆地行军没有载具帮助。从拿破仑到清帝国,一律两条腿走路,顺带背着拖着所有的军需物资。
经过这番折腾,两条军扛着枪械行军的起义军必然疲惫不堪。她们则是养精蓄锐坐等敌人上门,如此这般,可用的破敌之计岂不是多上加多,好上加好?
攻其所必救,围魏救赵,既累崩了魏国,又耗累了赵国。不过,赵国可以累不能死,因为齐国需要这个受创后需要依赖本国的朋党盟友。
“前段时间你给我讲过,东方有个黄巢,行军打仗横行中国南北,唐朝政府军却追不动。我现在明白了,你是要玻利瓦尔当被行军拖累拖死的唐军,让我们当神出鬼没主动接战的黄巢啊。“
玛蒂尔德从此收起了对古代中国军事学的轻视。
此前,如《三略》《六韬》等提及的木制战车在她眼里看来形同等着挨炮火烧的活靶子;《三国演义》铁索拦江的战术敌不过火炮轰击;《孙子兵法》“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的记载让她不免怀疑过中国是否是个重视祭祀的神权国家。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孙子兵法》所谓的“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不能拘泥于某些特定技术条件下的具体表现。
“只要能吃,何必在乎牛肉是做成香肠,做成烤肉,做成牛骨汤,还是做成鞑靼牛肉(注:法式名菜,剁碎生牛肉配酱汁食用)?只要能把牛肉吃下去,何必拘泥于吃法?“
欧斯卡站起身,准备送别亲妹妹,”你现在去联系那些回教印第安酋长。我打赌经过这一诈败,加拉加斯定然布防虚弱。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可不想像路易十六一样给西班牙当回无产(生产资料与决策权)的打工人。
“为了防止他们与玻利瓦尔接应,印第安人那边你把这次带过来的老式火绳枪与旧刀枪多发一些,让他们替我们看住城内那群反贼不要捣乱。
“这次要一战定乾坤。同时,玻利瓦尔在哥伦比亚与厄瓜多尔派人闹事闹得越凶,西班牙政府对我国的依赖就更重,我们能在谈判桌上得到马德里的价码也越高。
“所以我说了,这场战争,我们的敌人,不仅是玻利瓦尔这个符号,还得算上土生白人与西班牙王国,策略地行动,最大限度扩张法兰西能要到的一切利益与特权,争夺人类的主宰位子罢。
“没有外交的盟友可以长相厮守。一度如胶似漆的美国拿准战争政策威胁我国就是实例。所以,你不用为此良心不安。不说不做利得小于投入的事,这便是新时代的伦理之一。“
不知道玻利瓦尔先生得知“神兵天降“加拉加斯的消息,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手下那群仓促起事人心各异的乌合之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