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 中國語 诺岸的飞船

在没有参照的情况下,是说不清时间与地点的,但若非要称呼此处,不妨就称其为沙漠好了。
不论是哪个时间,沙漠上总刮着致密的沙暴。从外面看好像一片奔腾着的黄色的海洋,而在里面看,满眼都是如煮糊了粥般的混沌。沙漠里没有水源,没有道路,也基本不长植物。白天是烫人的热浪,到了晚上则是彻骨的冰寒。
按理说这种地方就不该住人,但不知是出于哪个吃饱撑的的神明的意志,愣是有两只小狐狸住在此处。其中一只叫诺河,另一只叫诺岸。诺河比诺岸高半个头,诺河的眼睛是深黄色的,而诺河则是碧蓝的。除此外两只狐狸在外形上没什么区别。因此把他们视作兄弟也未尝不可。
早上的时候,总是诺河先醒过来。此时窗外光线太暗,屋里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尽是金属墙板发出的刺耳噪音。诺河摸着黑拉动开关,一盏闪烁的白炽灯才照亮这间二十平米的小屋子。
诺岸睡在屋子另一侧的床上。床边的墙上贴着几张海报,上面描绘着晴朗的天空和翱翔天际的载具。诺岸就睡在海报的天空之下,盖着一床用记号笔画上星星图案的被子。诺岸不爱早起,每天都是诺河叫他起床。当他醒过来后,常会像布娃娃一样在床上瘫坐一阵子,有时他会稀里糊涂地念叨:“我又梦到沙漠外面了。”
诺岸下床后,就跟着诺河,在一面破损的镜子前刷牙洗脸。洗漱完毕,他们一起从生锈的铁柜里取出工装穿上身。两件工装尺寸相同,对于诺河正好,但对诺岸来说稍大了些,左肩的背带老是不听话地滑下来,看着邋里邋遢的。
穿戴整齐后,他们来到门前,拿上门旁的铁镐,打开房门。大风裹挟沙尘毫不客气地吹了进来。沙粒打在脸上,就像毛发里炸着静电。
“诺岸,我帮你挡着点风。”诺河说着走在前面。
“这点风没什么可怕的。”诺岸撇着嘴,一个大步超过去。
“诺岸你慢点,看清楚木柱的方位。”
“我知道。”
诺岸用手护着眉毛看向前方。没多久就在沙尘中寻见了那根柱子的身影。两只狐狸朝着木柱前进,等看清了木柱干枯的表面后,第二根木柱的轮廓也开始清晰起来。当他们向着第二根木柱走去,第三根又显现了出来。这样依次走下去,大概经过二三十根木棍后,便能隐隐约约地看见矿坑。那幽黑的洞口,像是一条藏匿沙中,张开大嘴的巨虫。
两只狐狸走入矿坑,掸掸爪子,举起铁镐。于是,阴暗的矿洞里不厌其烦地传出石头崩裂的声音。铁镐很重,他们每次挥动时,免不了要咬紧牙关,绷直筋肉,铁镐砸落时的震动也让他们小臂酥麻。从石头里凿出来的矿又青又紫的,表面坑坑洼洼,叫人联想起一张被胖揍的脸。诺岸曾问诺河,这种矿是干什么用的。诺河也不知道。
干了不多长时间,他们俩就感到肩臂酸痛,手爪僵硬,全身的骨肉像被醋泡软那样使不上力气。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能休息太长的时间。要想完成规定的量,他们得一直干到深夜才行。
熬过了漫长的时间到达深夜,他们终于将最后一批矿石送到矿坑旁的交付点。然而现在还是没到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挡在他们与住处之间的是沉郁的黑夜与透骨的寒冷。为了找到回去的路,他们需拿着探照灯,睁大双眼,在泥潭般的沙尘里寻找木柱。要注意,仔细看,别把石头与木柱弄混。但也不能慢悠悠的,眼要尖一些,一旦确定方向,就得拖着疲惫的身子迅速冲过去。毕竟在这样又黑又冷的世界里待的太久,就会冻得走不动道。
不过两只狐狸迄今也没遇到什么意外。他们每晚都能平安地回到那间破旧,而又温暖的小屋。走进去,打开灯。这狭小的空间,短暂的时间,就只属于诺河与诺岸了。
诺河拿了几块煤炭加到已经变形的炉子里,诺岸从橱子里取来了午餐肉和黄豆罐头。火舌轻捷地舞着,炉子上的罐头汤开始咕嘟嘟的冒泡。温暖的香气充满了咯吱作响的小屋。两只小狐狸并排坐在桌前,吃着东西,看着电视。
他们是有一台很旧的电视。和屋中的其他电器一样,是靠着屋后的风力电机与蓄电池组供电的。里面只能收到寥寥几个台。为了保证画面清晰,还要时不时地在电视脑袋敲上几下。
诺河喜欢看热闹的地方,所以他会转到新闻台,去看那些人头攒动的景象。诺岸则喜欢自然风光,所以他常常收看科教台播放的自然纪录片,里面都是不同与单调沙漠的景色。谈笑的人群,车水马龙的城市,四通八达的公路。蓝色的天空与海,白色的云,还有覆盖着翠绿植被的大地与山川。他们听不懂电视里的语言,但这不会影响他们徜徉在这些外界的景观之中。
不过这么多吃的用的,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往往是在他们争夺遥控器的时候,音响里会突然发出一阵噪音,接着屏幕里就没有信号了。两只狐狸面面相觑,随后来到窗棂旁,望着窗外那一片漆黑,等待着星舰的降临。
每次大星舰来临之前,沙暴总会平息一些,能见度会转好一些。伴着一阵响彻天空的嗡鸣,明亮的光芒照亮了沙漠,两只狐狸得以看见星舰的模样。那是一颗悬浮在空中的巨大圆球,占据了天空整整三分之一的视野。它缓缓自转着,浑身持续亮着幽灵一样的白色环状光带,表面间歇闪着矩阵排列的紫色光点,镶嵌其中的每块金属结构都庞大无比。仅就那颗螺丝,可能就足以砸毁诺岸他们的小屋。
如此巨大的存在,宛如一颗正逼近大地的气态巨行星,诺岸顿时感到大脑沉重得几乎要陷进脖子里。而诺河却没有那么惊慌,只是流露着忧虑的表情,看着星舰的下端。
球形星舰在那里兀自地旋转了十几圈后,渐渐地缓慢下来,那呼啸夜空的嗡鸣声也平息了一些。它身上的白色灯带从“两级”到“赤道”逐条熄灭。就在这个时候,诺岸会跑到窗子中央,用爪子比着手枪的形状,在心里念着自己在漫画上看来的台词:“就算我渺小得像颗沙子,我也不会就此屈服!”然后向星舰发射一束想像中的激光。
突然,星舰像回应他似的,发出一股强劲的光线。刺眼的光芒一下子笼罩整间屋子,所有的物件摇曳着,简直要在这强烈的光芒中融化一样。诺岸连忙扑进了诺河的怀里。诺河则冷静地拍着诺岸的脑袋,在他耳边轻轻呢喃着:“别怕,那只是照明灯而已。”
就像诺河所说,耀眼的光线很快就偏移了诺岸的屋子。屋内一切如故,什么东西都没有遭到损坏。可诺岸却一时不愿离开诺河的怀抱。只露着一只眼睛,怯怯地看着星舰的行为。
星舰的照明光柱在沙漠中晃动,扫过了远处那几根歪斜的路标木头,停在了矿场附近的一片地方。随后白色的照明光柱转变为暗一些的蓝紫色光柱。透过弥漫的沙尘,两兽隐约看见一条棱角分明的“长龙”沿着光柱,向着星舰飞过去。那是星舰在吸收他们挖出的矿石。星舰吸收了所有的矿石后,停顿了一两秒,又亮起一道红色的光柱,打在小屋的附近。沿着那光柱在渐渐飘过来的,是个包着铁皮的箱子。
箱子落地后,星舰熄灭了所有的光柱。平静了许久之后,呼啸声再次响彻夜空,白色光带自“北极”到“赤道”一条条亮起来,舰身也开始自行转动起来。星舰慢慢地升入高空,直至失去踪影。沙尘像天敌离开后又聚回去的小虫那样,再次弥漫整个沙漠。屋外的世界又黑得像墨水池的底部一样。
诺河与诺岸急忙走到铁箱降落的地点,匆忙地将其搬回去,打开来。如果他们今天挖出足够的矿,那铁箱子里就会有四个罐头,一小袋煤,还会附赠一样东西,像是工具,衣服,漫画杂志或是其他电器什么的。这些东西足以在解决他们温饱的同时,给他们稍稍提一点生活质量。
但如果他们当天没挖够呢?那铁箱子里就会少一两杯罐头,不会有附赠品。他们若不在明天补上当天欠下的矿,那下次获得的供给也还是会少。如果一连几天挖不到足够矿,缺损就会累积起来,时间一长,星舰就不会再给予他们任何东西,甚至直接就不来了。那样的话两只小狐狸可就完蛋了。
星舰离开后不久,两只狐狸就上床睡觉了。好好睡觉,第二天才有精力去挖矿。就这样吧,明天也不会有太大区别,每一天都会是这样的。那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也是这样一直刮着,从未有停止的那天。
“诺河,你想一直这样吗?”某日,诺岸望着嶙峋的矿床,拄着铁镐问。
诺河转过脑袋,撇了诺岸一眼,又回头继续面对着丑陋的矿床,说:“先这么干下去吧,虽然累是累了点,但毕竟有的吃。”
诺岸皱起眉头,沾满灰尘的毛发拧在一起。他往前走了走,凑近诺河说:“诺河。难道你喜欢一直这样子么?”
诺河轻轻笑笑,甩了甩指头:“怎么可能呢?但我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呀。”
“你真的不愿意想想办法吗?这样活下去,你不怕发疯吗?”
“没关系啦。”诺河说着,回头擦着汗,然后摸起诺岸的脑袋:“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还能过得下去。”
诺岸立刻缩回脑袋,哼了哼鼻子。然后吃力地端起铁镐说:“上次也是这句话。无聊,一点追求都没有。”
“怎么,诺岸。你有什么别的办法么?”
“没有!”诺岸念得很快。就像吃东西时不小心吃进虫子,忙着要吐出来一样。
诺河点点头,回过头继续工作。让诺岸独自站在原地唉声叹气。在这荒芜的沙漠中,多大的情绪都抵不上风中的一粒沙子。也许就应当想像自己是沙子、尘埃,它们早已在乌漆嘛黑的沙暴里飞舞了几千年,未来还要飞舞几千年。熬了那么长时间,它们不也没什么怨言么?
“真是太可恶了。”诺岸气恼地骂着,奋力往矿床上一砸。
就这么一砸,奇妙事情发生了。微妙的震动传上手臂,轻灵的音色在石头中响起。有那么一刻,诺岸张开疲惫的眼皮,亮起他蔚蓝色的眼睛。他感觉自己就像摸到了一块湿润,洁净的冰,一股清凉涌入心中。诺岸低头查看刚才他敲打的地方,在那圈土色的矿石中,包围着一颗奇特的球状物体。它有着黄铜的质感,其表面绘着许多有规律的蓝色发光细纹。
满怀着好奇,诺岸操起铁镐,小心翼翼地敲去包在小球周边的岩石。小球慢慢袒露出来,最后从石壁上脱落。诺岸忍着腰部的酸痛,俯下身子将其捡起。
当诺岸将这有些分量的小球捧在爪心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平生未曾有过的放松。小球表面那俊秀的纹路,使他联想起电视上看见的水流。那是条潺潺的溪流,流过长着高大树木的山林,淌入奔流不息的江河,穿过夹在高耸山峦中的峡谷,汇入一望无际的海洋。风在海面上吹出雪白的浪,水面上倒映着天空的景象。那天空带着惬意的蓝色,亮过世间所有的灯。徜徉其间的是比牛奶还要洁白的云彩。
诺岸喜出望外。他转过身体,举着发荧光的小球,想要与诺河分享这一发现。可当他看见诺河驼着背在那里机械地劳作,仿佛与石矿融为一体时,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将小球放到了口袋里面。
那天晚上,诺岸好不容易从诺河那里抢到了遥控器。当他调过台,等着看记录片时。恰好播了个广告。一只松鼠兽人,显摆着他那光鲜的衣着和两颗洁白的门牙,潇洒地进入了一艘小型飞船的驾驶舱。一开始,诺岸还觉得厌烦。可就当广告介绍车辆内部构造时。诺岸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物件。就在飞船的中心位置,有一颗带着蓝色细纹的黄铜小球。周围的部件都虚化成透明的,只有它在广告里带着实体色彩,甚至还被加上了一层光晕。诺岸忙把爪子伸进兜里,拿出那颗小球。和电视机上一比对。除了纹路轨迹有所差异,其他的没有任何区别。
至此,诺岸知晓了这个神秘小球的身份。这是一颗飞船的核心!
刚播完广告,电视信号就被到来的星舰给干扰了。而星舰离开后,诺河催促着诺岸早些上床睡觉。那天诺岸没有看到他喜欢的自然纪录片,但他并不觉得可惜。晚上睡觉时,他的爪子里攥着那颗小球,梦里面还播放着和广告里相似的情节。广告里,那只松鼠驾驶着飞船,穿过了云层。而梦里,则是自己驾着飞船,冲出了厚厚的沙暴。
次日早上,诺河起床开灯后,发现诺岸竟不在屋子里。他跑到屋外呼唤几声,也没收到任何回应。于是,他急匆匆地赶往矿坑,最后在矿洞深处找到了正挥动铁镐的诺岸。看着诺岸一改往日懒散,忙得大汗淋漓,诺河感到不可思议。他走过去,想问问诺岸今天怎么那么反常,却发现诺岸还在挖昨天的位置。那里的矿明明在昨晚上就挖光了。诺河提醒他一下,诺岸却让人捉摸不透地笑了起来,之后赶忙换了个富矿的位置。
当时诺河以为诺岸是因为起得太早,半睡半醒的就搞错了地方。可后来,他发现,诺岸时不时的会跑到刚才那块石壁前,敲上一两下。敲过之后,又像在考古一样,摸着石壁的表面,吹吹上面的灰尘。然后才回到刚才工作的地方。这样一来二去的,诺河感到有些古怪,便靠过去问他:
“诺岸,你是怎么了,老去敲那块地方。”
“啊,嗯,这个,我有预感,这个石头里藏着很丰富的矿。”
看见诺岸说话时明显发抖的嘴唇。诺河笑着说:“你可太不擅长说谎了。你有什么秘密何必要瞒着我呢。都告诉我吧。”
诺岸叹了口气,然后把铁镐抬到前胸的位置,说:“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时机到了我就会揭晓答案的,保准吓你一跳。”说完,诺岸就在诺河困惑的眼神中,卖力地砸起光秃秃的石壁。
诺河耸耸肩,用爪尖敲着铁镐的柄头说:“好吧,你愿意做就去做吧。但不要耽搁了正事。”
诺河回去工作后,诺岸就在心里嘀咕起来:“正事?我这事情可比挖那些无聊的矿‘正事’多了。”
可先不说何为“正事”。就今天的结果来说,诺岸那些奇怪的举动完全是无用功。光秃秃的石壁挖了近半米深,除了灰不溜丢的砂石,什么也没挖出来。只是多耗费了许多精力,让回家的时间推迟了不少而已。诺河倒也没因这事儿责备诺岸。他知道诺岸是个喜欢异想天开的家伙,所以免不了会搞出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在这枯燥乏味的沙漠里偶尔来点小插曲并不是坏事。反正等到他意识到再怎么做也是一无所获后,生活很快就会回到正轨。
又过了一天,诺岸和昨天一样,早早来到矿场,跑到他的那片岩壁那里。直到诺河过来,才回到一般的挖矿点。正常挖矿时,他也还是会趁着诺河不注意,跑到那边去敲几下。不过他今天是比昨天少了些热情。他在挖的时候,很明显地皱着眉毛,嘴里也在嘟囔着:“难道没有吗?”
而诺河看见诺岸这样子,也没多劝说什么,反而摸着他的毛茸茸的脑袋说:“不要着急嘛,慢慢来总会有收获的。”他那不温不火的腔调,也不知是鼓励,还是在说风凉话。
到了晚上,诺岸还是没有挖出什么来。可就在将要回去的时候,诺岸突然提出要留在矿场。他解释说自己想要多打一些矿,这样明天就能少工作一点。
诺河揉着酸痛的肩膀,不愉快地板起脸:“我一会儿可要带探照灯回去。到时候你怎么办?”
谁知,诺岸不知从哪里取出了本放在家里的备用探照灯:“我早上就把这东西带过来了。”
要知道,沙漠晚上可是越来越冷的,诺河当然不放心把让诺岸留在矿场。可诺河一伸手,诺岸就抱紧铁镐,稳稳地坐在矿坑的角落里。怎么拖也拖不走。诺河没有办法,只能留下一句“尽早回去”,随后拿上探照灯,离开了矿坑。
回到小屋后,诺河往炉子里添加了些许柴火,却还觉得屋里有些寒冷。他没什么食欲,也没有看电视的兴致,就在窗边望着沙暴里深沉的黑暗,心里想像着诺岸回到小屋,急匆匆地跑到炉灶边取暖的场景。当天空一闪,星舰来临,诺河盯着被星舰照亮的那几根朽坏的木柱。当想到诺岸害怕星舰时,他感到胸前有些冷,就拿起床上的枕头抱在胸中。
星舰离开后,忽然风暴大作,脆弱的小屋艰苦地立在风中,不断地发出尖利呻吟。诺河几次走出房门,想用探照灯找到木柱,可每次都被瞬间浸入骨髓的寒风给激得躲回屋子。诺河只能坐在椅子上,缩在火炉旁,按下一个个浮上脑海的设想。就这样,熬着熬着。睡眠的纱幔一层层地落下,不经意间便将他的意识遮蔽起来。
等到了早上,诺河没顾上洗漱,就跑出了房门。每到一根木柱前,他就扯起嗓子呼喊起诺岸的名字。他就这样一路呼唤着从小屋来到矿洞。跑向深处的途中,他还不慎被石头绊倒一下。等他进到矿坑,却看见诺岸低垂着脑袋,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他边上那堆篝火里,躺着几块了无生气的木炭。诺河咽了咽口水,微微摇晃着走过去,他握住诺岸冰凉的爪垫,用耳朵凑近他的鼻子。
突然,诺河察觉到了诺岸平稳的,带着暖意的呼吸声。这时,他才长出一口气,坐在地上,俯下脑袋,用额头捂着诺岸的肉垫。
“诺河,诺河?你怎么了?”
“诺岸。”诺河抬起头,欣慰地看着诺岸苏醒时,那水灵的眼睛:“我没事儿。”
诺岸注意到,诺河的精神不大好,于是他把软软的肉垫贴在诺岸的脸:“对不起,昨天不知不觉干得有点晚。后来风太大,我不好回去了。只能在这里过夜。”
“好了。没事就好。以后你可不要独自留在矿场了,太危险了。”
然后,两只小狐狸就站起身,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诺岸忽然拽了拽诺河的尾巴,他沾着土灰的脸上喜笑颜开:“诺河,你知道吗。昨晚,我总算找着了!”
“找着了?找着什么?”
诺岸把爪子伸进口袋,随后取出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他前两天挖出来的小球,另一个是块表面光滑的小铁片。诺河凑近那两个小玩意儿,不解地摸着小巴。
还没等诺河问,诺岸就解释说:“这个小球是飞船的核心,而这个是飞船变速器的零件。这两个东西都是从这附近挖出来的。诺河,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诺河的额头皱了起来:“这能意味着什么?”
诺岸突然间朝天伸展双臂,高声宣告着:“这石壁里埋着一辆飞船!如果我们把它挖出来,修理好。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破沙漠啦。”
诺岸说完后,矿洞中一阵静默。竖着耳朵,几乎能听见流淌在矿洞中的微风,那声音飘渺得像是来自于神秘的外太空。
诺河首先打破寂静,他一言不发地拉住了诺岸的手腕,像执行公务的警察逮住罪犯那样,径直将他带到了矿源充足的地方。然后按着他的两肩,看着他的眼睛说:“别做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实事求是地去挖矿。”随后诺河就走到矿床前,开始挥动铁镐。
诺岸站在那里,提高嗓门问道:“诺河,难道说你不相信我?”可诺河头都不回,只挥得更卖力。铿锵的凿石声在狭窄昏暗的矿洞里回荡,盖过了诺岸的声音。诺岸只好窝着一肚子气,抡圆铁镐,试图搞出比诺河那边更响亮的动静。然而他砸得锁骨发麻,却只发出了一声哑然的闷响。
外面是黄沙弥漫,如一团浆糊的世界。矿洞中影影绰绰,岩壁嶙峋。诺岸早就看腻了这日复一日的景象。自他挖出第二个飞船零件那一刻,萦绕在他脑中的场景,始终是飞船冲破致密的沙暴后,那能一眼望到地平线的澄澈蓝天。
那天后,诺岸改变了自己的作息,早上早起,晚上晚归,每天都从正常挖矿的工作中,挤出点时间,去他认为那埋着飞船的地方,卯足了劲去挖。长此以往,诺河也不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当发现诺岸偷偷跑出去,立马就去把他拉回来。有时诺河拽着他的手臂,诺岸就会后仰着,用脚后跟刹着地面;有时诺河拉着他的尾巴,诺岸就会向前倾着,用脚掌费力地前进。有必要的时候诺河就得扛着他回去,那么诺岸就会摆动他的双脚,像敲鼓一样敲击诺河的后背。为了监视诺岸,诺河让诺岸站在离自己比较近的地方工作,以便随时观测。
然而,诺河毕竟需要专心挖矿,就算把诺岸放在身边,还是会让诺岸找着机会跑掉。而诺岸也想方设法与诺河周旋。有时候他会用很多尖锐的石块铺在去挖掘点的路上,让诺河不方便下脚;有时他会暂时躲到临近的矿洞,当诺河来到石壁处却看不到人,去其他矿洞找时,诺岸就会溜回去。
“你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一次,诺河决定用道理说服他:“不管你喜不喜欢那些矿,但它们能换到吃的用的。而你看看你自己得到了什么呢?快点回去吧,别再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产生执念了,你再这样三心二意的,我们早晚会因为产量低下而缺粮。”
诺岸的耳朵动了动,没有回答。但他却往角落里指了指。那里有堆废铁,正是诺岸从岩壁里打出来的。
“你不会真的觉得,这一小堆东西能变成个大飞船吧?你难道懂得飞船的构造?”
诺岸还是没有说话,长久的看着这堆废铁。诺河当时以为,自己已经用道理将其说服了,只要等上几天,诺岸就不会再闹了。
那天晚上,诺岸熬得太晚。他回来后,突然把床底的书都翻了出来。诺岸把这些书都散开来,铺在地上一本一本地寻找。书海立刻漫过半个屋子。诺河在一旁看了这样混乱的景象,头疼不已。还没来得及问诺岸时,诺岸就已经举起三本书欢呼起来。诺河凑过去看了看书名:《陆空载具概述》、《飞船组装从入门至精通》、《机械部件大全》。诺河翕动着黑黑的鼻子,冷笑起来。晚上诺河睡觉时,诺岸在床上,借着手电,细心地钻研书本里的内容。罕见的词语,晦涩的描述,难以梳理的冗长句式,让诺岸一个劲地薅着头顶的毛。
次日,诺岸把他挖出来的零件打包带走。回到屋子后,他炉火前稍微烤了烤火后,突然拉上自己那床画着星星的被子,披在身上。他打开房门,像一位踏在自己国土的国王那样,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等等,你要去哪儿?你探照灯还没拿。”诺河一把取过探照灯的把儿,推开房门,浓黑的沙尘里却已没有诺岸的身影。就在他焦急之时,突然听见身后发出响动。回头一看,发现诺岸竟然从窗户翻了进来。他边哆嗦边搓着手臂,来到床前趴下,又在床肚里搜索东西。不多久,小狐狸舔着舌头伸出脑袋,双手捧着工具盒与一套电焊用具。诺河都不记得,星舰是什么时候送来了这种玩意儿。
拿上这些后,诺岸打开窗户,一跃而出。诺河追到窗前,却看见窗外的电焊机正发出闪烁的银白色光团,位于光团中央的是诺岸专注的身影。
就这样,诺岸晚上放弃休息娱乐的时间,反而去钻研书本,或去屋外组装飞船。他开始频繁地熬到深夜,眼皮开始暗沉肿胀,身上的毛发开始脱落,露出一块块光秃秃的粉色皮肤。由于没有足够的休息,加上要抽时间去挖飞船零件,诺岸挖矿的效率也大受影响。一开始,两狐狸的矿产量还是在合格线浮动,后来就开始短缺。每天的补给品里,也开始少上一两瓶罐头。而诺岸每天也会少吃一两瓶。就算诺河劝着他,他也坚决不吃。挨饿也使得诺岸变得更加虚弱萎靡了。
诺河与诺岸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就算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讲。就算讲话,那也基本上是诺河在劝说诺岸别再搞飞船。这种话只会把场面搞得相当尴尬,使得两只狐狸更不愿待在一起了。
但在此期间,诺岸在矿坑里挖出越来越多的零件,从粗犷的钢架到精密的芯片应有尽有,堆在他的工作区足足有房屋一半高。诺岸的手也变巧了。一开始花费十多天,才做出个歪瓜裂枣的小部件,用力一掰就会四分五裂。同样的部件现在只要做一两天,且其结构稳固,通电运作完全没有问题。飞船的框架已然建好,部件一个个地安进去,梦中的飞船渐渐从无到有。为了不让风沙影响组装,诺岸还用一些余料做了顶棚与两面挡风壁。此外,他现在已经不那么畏惧巨型星舰,就算星舰用刺眼的灯对准他,他照样会逆着光比中指。
虽说在孤独与疲劳的折磨下,小小的诺岸无比憔悴,眼睛暗淡无光。可当他望向工作区里那辆即将完成的飞船,就会感到像有一缕透亮的阳光照在身上,毛发脏乱的小脸上便会露出笑容。未完的飞船就像个画作的线稿,而诺岸心甘情愿,要用自己的全部精力为之涂上色彩。
就这样,昼夜交替。零件一个个的拼装起来,外壳一点点地焊接上去。如今,诺岸的飞船,已经不仅仅某种异想天开,它已然亮着那略有氧化痕迹的白铁皮外壳,实实在在地,如奇迹一样出现在永恒的风沙之中。可诺岸还没到欢欣鼓舞的时候,如今这辆飞船还缺一个零件。有了那个零件,整个飞船才能启动起来。
因此,诺岸便在那片矿洞中继续挖掘。可挖了好几天,挖了近乎一个月,却什么也挖不出来。
“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
诺岸直勾勾地盯着石头,不顾手上的疼痛,抬起砸下铁镐。像他以往循规蹈矩地挖矿一样。
诺河走入矿坑,他依在旁边的石壁,看着他的背后说:“诺岸。今天你一天都没有挖矿。”
“挖矿不重要。”诺岸迅速地回了话,接着落下镐头。
“你昨天也几乎什么都没吃。”
“我都说了,不重要。别来烦扰我了。”
“昨天星舰没有来。今天挖出的矿也不够。而你的那个零件一个月了都没见身影,如果再过几天···”
小狐狸转过脑袋,他满脸通红,眼角噙着泪水。诺河以为他会朝自己大喊大叫,可他只是闭上眼说:“我不会再去挖矿的。”
他的话音不像是在表态,倒像是在陈述类似“明天也会刮沙暴”这样的规律。说完后,他就继续他的挖掘。而诺河也再没有劝说的意愿,只是垂着脑袋摇摇头,像一盏挂在风中的吊灯。
过了六天吧,还是九天来着。成堆成堆的石块几乎塞满了通道,诺岸却连那小小零件的影子都没见着。而星舰它真就不来了。夜晚的时候黢黑的沙尘中不再透出一点光芒。好像世界遗弃了那间屋子,好像那间屋子遗弃了世界。诺河独自坐在椅子上斜着身子,桌上放着空了两天的罐头,电视里“呲呲”直响,再也收不到任何信号。诺岸肚子里哀怨的叹息,回响在长长矿洞里,铁镐缓慢地抬了一半,委身于重力这么落下,却很难再击碎石头,只留下几条裂痕。
诺岸心中泛起了淡淡咸苦,恶心的气味渗进了他的思想之中,他的那片天空也飘起了土灰色的尘埃。忽然间,诺岸觉得自己以往的激情,以及手头的这些努力,都变得莫名其妙。于是他放松手臂,撒开爪子,让铁镐躺回地面。随后,他就一摇一晃地,走向矿坑的入口。
那日的深夜冷得有些过分。诺河蜷缩在被子里,紧闭眼睛,想要入睡,却感到脑袋里忽冷忽热的。最后诺河耐不住,从床上蹦了起来。他匆匆忙忙穿上工装,拿上探照灯,逃难般地要离开屋子。却又被极寒揪了回去。于是他跺着脚,将自己的被子披在身上。又急忙把诺岸那画着星星的被子叠起来,用绳子捆好,一块带上。
出门,按下探照灯,渺小的木柱依稀可见。诺河带着两套被子,从松散的沙子中拔出脚爪。横飞的沙粒纷纷崩进毛发的间隙,无孔不入的寒风钻进被子,用尖利的爪尖掐着他的神经。淤泥一样的倦意已经涌上眼皮。在粗糙的沙漠里,诺河渴望能在柔软的东西上休息,就那么一秒。但他又一秒也不能多想,以免丢失木柱的踪迹。
当他走到两个木柱的中间时。风向右刮,脚往右迈,被子被他拎在右手,可他右脚的爪垫却没有好好地落在沙地。他踩空了,沙丘山脊的右边比左边低了些。一时间,他的脚脖子像被虚空中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掰了一下,他痛得大叫起来,摔了下沙丘。地心引力无言地在他身上盘了两圈,直至他趴在地上。披在身上的那床棉被被强劲的风给吹飞了。诺岸的被褥却恰好被他压在身下。诺河赶紧摸着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他拿起诺岸的被子,却发现探照灯已经不在手上。诺河在黑地里摸索着,挖掘着。但挖了好大一圈,爪垫只有干燥的沙子。探照灯就像诺岸的最后一颗零件一样,怎么也找不到了。
诺河坐在那里了,他嗅着被子上的味道,用干裂的嘴唇里那嘶哑的声音,呼唤着诺岸的名字。叫了三声之后,他抓起一把沙子向漆黑的虚空里扔去。沙子没给谁造成伤害,反而随风刮回诺河的脸上。
困了,到睡觉的时候了吗?诺河想着,慢慢解开诺岸的被子。要不就睡一阵吧。沙这么大,天这么冷,肚子里也太过空旷,这样醒着着实无聊的很。睡吧,等到什么时候,沙子停止了,再醒过来吧。诺河裹着诺岸的被子,侧躺下来,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诺河看见一条绕着圈的灰色的带子。它每绕一圈就会向里收缩一点。绕着绕着不多久,它就已经缩成一团。在它即将绕完最后一圈,缩得无影无踪前。诺河突然觉得眼皮里一片辉煌。他一瞬间睡意全无,睁开眼睛,刺眼的光芒钻进他的眼底,他立刻举起爪子挡住光线。待到适应视觉后,他看见了站在光源后面的那个小小的黑影。
“你是死神吗?”
“我在等死神。”
“你为什么想死。”
“我想活。”
风惯常地吹了一阵。诺河慢慢举起手,伸不直的指头指着光源。
“是你带的探照灯?”
“不是,我赶到这里时,脚底下不小心踩到的。它的电池掉了出来,不过没掉多远。”
“可你为什么没带探照灯?”
“我没有挖的力气,但我还有走的力气。于是我走入了沙漠,我要一直走,不停下,直至我能走出沙漠。倘若我的身体走不出沙漠,我就用我的灵魂来走。”
“可是你的身体没了,你也就没有灵魂了。”
黑影颤了一下,他靠近诺河,将探照灯放在左手边。诺岸的半边身子现了出来,而诺河的半边身子则隐没了。
“你在意我么。”
“你觉得呢?你可以回忆一下。”
“你是在意我的身体,还是在意我的灵魂呢?”
“不论是你的身体或是你的灵魂都是在你这里的,它们不真的在我的灵魂里。那艘飞船在那艘飞船的设计书里,你的蓝天与大海在那些电视节目里,它们也不真的在你的灵魂里。”
就在诺岸凝视着诺河的双眼时,诺河忽然撩起画有星星的被子,把他们两裹在一起。诺岸想避开来,但他感到被窝里面很暖和,便放弃了挪窝的打算。
“诺岸,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我好像没过过生日。我是今天出生的吗?”
诺岸摸索着往昔的记忆,找到的却是一片比沙尘暴还要模糊的混沌。诺河则在此时摸了摸诺岸的脑袋。
“不必在意这种事情了。反正我现在就要送你一件礼物!”
“礼物。我们的东西是共用的。没必要送礼吧?”
诺河将爪子放进工装的兜里,把什么东西握在手中。他将拳头摆在他们之间,探照灯的灯口前。随后他慢慢地张开手掌,而诺岸则惊讶地瞪大双眼。那是一颗银白色的小球,上面刻着细细的暗红色荧光纹路。除了颜色,它和诺岸一开始挖出来的飞船的核心一模一样。
“这,这不就是飞船缺的那个零件吗?诺河,为什么你这里有这个东西?”
“我一直都有这个东西。”诺河的声音变得疲惫。他调转过头,把脸朝向乌黑的风沙。
诺岸把这东西拿在手里,凝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忽然,他将小球握紧,把手攒成拳头,慢慢地举到脸颊一侧。诺河只在黑暗中撇了眼诺岸,没有动弹。
诺岸迅速地送出拳头。拳头却没有击中任何实物,而是绕过了诺河的后颈。瘦小的臂膀弯曲起来,搂住了诺河的脖子。此刻,诺岸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灿烂笑脸。
“诺河。我都知道的。你只是担心我驾驶飞船有危险,所以才不让我完成飞船的。但是,你最终还是理解我的心了是吧?诺河,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可是,诺河还是没有回过头看向诺河,藏在黑暗里的脸上已经沾了不少沙子。
“怎么啦。你不要担心啊。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准备很长时间了。走吧,我们一起去飞船吧!我们一起离开沙漠吧!走吧诺河!”
诺岸拉着诺河,用探照灯照亮一根根木柱,回到了小屋。进了屋子,诺岸取出背包,开始收拾他的物品。那些漫画还没读完呢,带上。床边的海报也不错,带上。对了,关于飞船的书,还有这些工具,也都带上。
“诺河,你没有想带的东西?”
诺河披着诺岸的被子站在门口,轻轻地摇了摇脑袋。
收拾完毕后。诺岸看了看屋子墙壁上的锈斑,敲了敲发黑的炉子,轻轻拍拍电视的顶部。他在门前站定,长舒一口气,整了整背包的带子,拉下了小屋的电闸。
离开屋子后,他们来到飞船前,打开飞船的前盖,将最后的零件放入相应的凹槽之中。飞船四周立刻浮动起绚丽的霓虹灯光,活像个栖居海底的荧光生物。诺岸迫不及待地转动门边的旋钮,牵着诺河的手进入驾驶室。位于船舱顶部四个方向的灯光,将这间半弧形的舱室照亮。
“诺河,离开沙漠的话。我们可要找个新家了。你觉得住哪里好呢?虽然我很想去住海边。不过很多时候是住在城市会方便一些,能买到很多好吃的。我们要不去住个海边的城市吧!”
按下了红色的按钮之后,头顶的灯光暗淡了下来,变成一片幽蓝。舱顶的一部分转变成透明的屏障。表盘上的所有灯光一瞬间亮起,但又迅速地熄灭了下来,只留下几个读数。
“好的,启动正常,各项数值稳定。哎呦,我太饿了,都有点眼冒金星了。诺河,我们离开沙漠后可一定要找地方大吃一顿。话说回来,等我们住下来后去做什么呢?你不会还想去当矿工吧?我可要当个机械师。我鼓捣飞船时就觉得这活儿特适合我呢?”
诺岸又按下两个按钮,握住了面前的操纵杆。飞船内发出了嗡嗡的响声。
“诺河,你怎么不说话呀。和我一块儿展望一下未来吧。对了,我们不如去没见过的地方探险吧。我在电视里看过那么多山啊,河呀。到时候我们要把它们全亲眼看一遍。这样才不枉此生嘛!诺河?奇怪,我怎么这么累啊。难道我真的是太饿了吗?”
当飞船的启动进度条一点点地往前走的时候,诺岸却觉得自己愈发无精打采了。他的意识像裸露在风中的砂石柱一样,慢慢地被风化侵蚀。他那蔚蓝色的眼睛,也渐渐失色,逐渐向着沙漠一般的土黄转化。
“飞船,怎么还没启动呢?感觉身体越来越沉,好像要陷下去了。”
诺岸的脑袋晃悠起来,他几次试着直起腰板,却反而晃得更厉害。最后,诺岸的身子突然一倾,倒在诺河的膝盖上。飞船的进度条也在此时走到了尽头。飞船喇叭里发出了一阵激动的电子音。诺河看着失去意识的诺岸,用颤抖的爪子,轻轻地抚摸他的毛发。
不久之后。风沙小了。再不久之后。风沙,停了。诺河抬起头,透过飞船顶部的玻璃,看见了天上雷电般闪烁的光弧。小屋的正上方,星舰缓缓下降,数不过来的灯光照亮沙漠。十多根卑微的木柱,像死兽嘴巴一样的矿坑,沙漠里无穷无尽的褶皱。它们上方的天空,终于现出了灿烂的星河。但最想看到这景象的人,现在却睁不开双眼。
星舰像往日那样,停止自转,收起光带。不同的是,这次它直接放出了蓝紫色光束,打在诺岸的飞船上。飞船,真的飞了起来,虽然并不是依靠它自己的力量。诺河在飞船里轻轻搓着诺岸的耳朵,紧盯着从星舰底部扩开来的亮白色的入口。
飞船被吸入了星舰。通过垂直的圆形通道,来到一个半球体的小屋。飞船在悬浮在屋子中间的光柱里,直到底部的舱门回转着关闭,它才落上了一条自动轨道。轨道启动起来,带着飞船离开房间。飞船穿过了长长的廊道,进入一间方形的大厅。大厅四周放满了变幻着图表的电子仪器,中央则摆着一张带有显示仪的床。
传送带停了下来。诺河抱起诺岸的躯体走下飞船,来到床前,将诺岸轻轻地放上去。显示屏幕上出现信息:
“Shore-03054,已经休眠。请问是继续下一步?”
诺河点了键盘上的“是”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调查记录表。诺河把左爪揣在兜里,一边思索着,一边点着屏幕上的选项。此时他专注的神情,几乎和他以前挖矿时一模一样。
“感谢您为Promise of Other Shore计划所做出的贡献,请问现在开始提取工作吗?”
诺河在那里伫立着。直到他听见自己肚子响了起来,才按下了“是”。随后,诺河匆匆地离开了这间屋子。而飞船,以及“诺岸”的躯体,则随着地板下沉,去了其他的地方。
诺河走过一条漫长的走廊,数着自己经过的房间。最终他在一扇门前停下,用冷淡的眼神看了看虹膜扫描仪,门便自动开启了。进入后,靠门的左侧是一间卫浴,前面是个家具齐全的起居室,正对着门的那一面没有墙,而是一整面的舷窗。
一进房间,诺河立刻脱下工装,丢进卫生间的洗衣设备里。做了个快速的自动洗浴后,他毛发蓬松地走入起居室,舒舒服服地躺上了柔软的沙发床。沙发旁的茶几上摆着娱乐投影遥控和游戏主机,但空荡荡的肠胃让他无暇顾及玩乐。他拿起一旁的平板,点了一些快餐。快餐确实很快,放下平板没半分钟,装着餐食的盘子就从沙发旁的小活版门里送了出来。诺河迫不及待地吃起东西来。他可很久没吃点好的了。
吃着吃着,诺河看了眼沙发后面的照片墙。多得数不过来的照片,全是诺河与诺岸的合影。在海边,在山顶,在城市建筑物的高处,在病床边,在星舰房间中,在无边无际的沙漠星球里。
诺河咀嚼着面包,将脑袋偏向另一侧,看向舷窗的外面。星舰已经远离地面,地平线也已经显出弧度。星舰下方的星球上确实只是无边的沙漠,见不到其他的地貌。
在右侧的空中,诺河看见了一条尘埃组成的线条,正向着沙漠星球飞去。尘埃里都是他与“诺岸”曾耗尽精力所地挖出来的丑陋矿石。其中应该还夹杂着那艘飞船的碎片,外加上一点补充零件。这些东西最后会一点不少地飞回矿洞之中,到时候,星舰还会往那里发送激光,让其恢复挖掘前的模样。
在左侧的空中,诺河看见了一颗小小的飞行器,正自转着离他远去。飞行器里装着从“诺岸”那里提取出来的东西:让他制出飞船的内心驱力,希望啊,理想啊,执着啊,情怀啊,反正就是这么一类玩意儿。飞行器会通过虫洞将其送去几万光年外的某个星球。那颗星球上满是宜人的景色,但不知是在遵循哪个吃饱撑的的社会规律,居住其中的人民大都罹患严重的心理疾病,在和煦的阳光下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诺河又转过脸,盯着天花板上的条带灯,抓挠起头上的毛发。他想像着明天,沙漠星球将会再次刮起风暴,他到时候又会在那个小屋中起来。而他起床之后,还会去叫醒对面床上的狐狸,也就是Shore-03055号。不对!不对!不能这样想。那就是诺岸。
这些个事,绝对能让诺河头痛欲裂。为了让自己平静些,他只好大口地吃起东西,然后打开娱乐投影,播放起他上次在这里还未看完的自然纪录片。